残阳如血，将官道旁的枯树林染成锈色。
江墨池紧了紧肩上书箱，青布棉袍被北风掀起一角，露出内里发硬的棉絮。
他望着远处山峦间翻涌的墨云，喉头泛起苦意——这场雪若是落下来，怕是要误了春闱的时辰。
破庙门楣上"文昌阁"三个鎏金大字早己斑驳，香案积着寸许厚的灰。
江墨池摸出火折子点燃供桌上的残烛，忽听得神像后传来窸窣响动。
烛光摇曳间，一团雪色正蜷在断臂的帝君像下。
"莫不是野兔？
"他举着烛台凑近，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。
白狐后腿卡在生锈的兽夹里，银毫似的皮毛沾着暗红，见人靠近竟不躲闪，反倒将前爪搭在他青布鞋面上。
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破窗，江墨池解下棉袍铺在干草堆上。
兽夹铁齿深深嵌入皮肉，他稍一用力，白狐便发出幼猫般的呜咽。
"得罪了。
"书生咬住袖口撕下布条，就着烛火燎过随身带的银针。
当第一片雪花贴上窗棂时，白狐忽然剧烈挣扎。
江墨池膝头一沉，针尖偏了半寸刺进自己虎口。
殷红的血珠滚落狐尾，竟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，顺着银毫纹路蜿蜒出奇异的符纹。
"别动！
"他慌忙按住那团温热，却见白狐仰起脖颈，舌尖轻轻舔过他的伤处。
方才还渗血的针眼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，只余一道淡粉痕迹。
风雪在子夜时分封住了庙门。
江墨池将最后半块炊饼掰碎喂给白狐，火光为青衫书生勾了道金边。
白狐忽然跃上香案，衔来半枚玉佩放入他掌心。
玉质温润如水，边沿参差似被利刃劈开，阴刻的"承"字在烛光下泛着幽蓝。
五更梆子响时，破庙只剩满地染血的布条。
江墨池推开庙门，见雪地上印着梅花似的爪痕，蜿蜒伸向东方渐白的天空。
他摩挲着玉佩要收入怀中，忽然瞥见左袖血迹——昨夜为白狐包扎时沾染的狐血，此刻竟在晨曦中凝成九尾暗纹。
杏花吹雪时节，金陵城南的澄心斋挂着幅褪色布幌。
江墨池蘸着雨水研墨，看檐角铜铃在风里晃出清泠的调子。
三年前那件染血的青衫压在箱底，如今他只穿得起洗得发白的竹布襕衫。
"先生这松鹤图画骨不画魂。
"朱漆栏杆外飘来泠泠女声。
执湘妃竹伞的红衣女子立在杏花雨里，襟前银线绣着流云纹，发间白玉簪子坠着两粒珊瑚珠。
她指尖拂过画上鹤羽："丹顶该用辰砂调和露水，您这颜料里掺了太多铅粉。
"江墨池握笔的手顿了顿。
自春闱落第在此鬻画，还是头回遇到这般刁钻的买主。
那女子却自顾自坐在青石案前，袖中滑出个青瓷小罐："这是西蜀鹤鸣山产的朱砂，算是赔礼。
"杏香混着墨香在雨雾里浮沉。
红衣女子日日辰时而来，总能在画作里挑出些古怪毛病：说他的兰草缺了幽谷清气，批他的山水少些空灵意韵。
首到第五日，她指着新作的《寒江独钓图》轻笑："墨色倒是极好，只是这钓翁...不该戴斗笠。
""姑娘见过三冬腊月垂钓不戴笠的？
""见过呀。
"她忽然凑近，珊瑚珠擦过他耳畔，"三年前腊月初七，官道破庙里有个书生，为救只白狐连棉袍都舍了..."江墨池腕间狼毫"啪嗒"落在宣纸上。
女子却己旋身转到画案西侧，红袖拂过砚台："今日画什么？
松山听雨可好？
"雨脚渐密时，澄心斋己铺开丈二宣纸。
红衣女子研墨手法极古雅，腕悬三寸徐转轻推，松烟墨香里竟混进一缕雪中梅蕊的清寒。
江墨池勾勒山峦轮廓时，瞥见她袖口露出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。
"唤我雪棠吧。
"她忽然开口，笔洗里溅起的水花沾湿眉睫，"苏雪棠。
"松针在雨中簌簌震颤的声响，此刻都化作笔尖沙沙的微鸣。
江墨池点染远山时，雪棠正描摹石上青苔。
两道呼吸渐渐缠作一处，分不清是谁的衣袖带翻了青玉笔洗。
浓墨泼溅在雪棠右臂的刹那，江墨池慌忙去擦。
素纱下隐约现出三道爪痕，旧伤蜿蜒如月下老梅枝。
他指尖猛地蜷起——这疤痕走向，竟与三年前白狐后腿的伤口分毫不差。
"吓着公子了？
"雪棠退后两步整理衣袖，杏林忽然无风自动。
纷纷扬扬的花瓣掠过她苍白的脸，"幼时被野犬所伤，留了这丑陋印记。
"江墨池望着满地乱红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翻找画箱。
当年裹伤用的青布条早己泛黄，可那三道血痕的位置...他再抬眼时，杏帘外己不见红衣踪影，唯余案上未完的《松山听雨图》。
湿润的墨迹里，不知何时多出只白狐，正蹲在松树下仰望雨幕。
暮色染透窗纸时，他方才发现那罐朱砂下压着张花笺。
泥金小楷写着："画中白狐若点晴，需取西山玉泉混入雄黄。
"翻过面来还有行小字："明日携君往采云岭寻松烟墨，可好？
"更鼓声里，江墨池将玉佩贴在胸口。
温润的玉料突然发烫，"承"字边缘泛起萤火似的微光。
他看向墙角画缸，那幅浸过狐血的青衫不知何时显出一行诗句：”三生石上旧精魂，赏月吟风莫要论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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